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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第9章


进了屋,瞧见苏思思坐在床沿,衣衫饰物俱整齐妥帖。裴宣一身鸦青色的刻丝袍子,坐于黄花梨六方扶手椅上,端着茶盏,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坐得并不近,像是此前曾遥遥地说着话,跟进来的丹兰和周嬷嬷看着就舒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见她猝然推门进来,裴宣抬眼看过来,黑漆的眸子里有点点讶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今日戴了长长的赤金耳坠,走路时悠悠地荡着,衬得整个人温柔和气,很是漂亮。脸上施了薄粉,头上的钗环也俱是他买来的贵重首饰,寻常在小院里她不怎么戴的,瞧着今日倒是像是悉心打扮了一番。

        元姝也有些不自在,不明白自己方才缘何忽地这样冲动,在下人面前失了态,但迎上他询问的目光,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佯作不知:“呀,大人怎么也在这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裴宣手一顿,揭起茶盏盖来低头吃了一口。雾气蒸腾间,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听他道:“昨日你险些落水的事,我来问问她事情的究竟,也好查下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点了点头,在他身侧坐下来,看向苏思思:“苏姑娘这一夜可歇得好?昨日让你受我牵累落了水,实在是过意不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昨夜一碗参茶一碗姜汤下去,又睡了一觉,已经无大碍了。”苏思思笑了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先聊。”裴宣却忽地起身离开,没有再听她们客套下去。见他走了,苏思思脸上的戒备微微消融,叹了口气:“你来,是有事要问我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元姝正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出神,闻言嗯了一声,转过头来:“昨日着急忙慌的,又出了那档子事,也没问清楚。苏姑娘,我想问,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?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日辰时,天阴沉的黑,豆大的雨滴落个不停,到了夜里,院子里四处淌着水,周嬷嬷担心裴宣回来不小心滑倒,命人在游廊拐角各处铺了一层草垫子,忙活个不停。

        元姝早早沐了浴,散着发坐在躺在贵妃椅上想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今日,算是从苏思思嘴里将她的身世问了个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 据苏思思说,元姝十岁那年就到了扬州的教司坊,那年周边恰好发了大洪水,许多吃不起饭的流民卖儿鬻女,只为换一小袋粮食。苏思思估摸着她就是这样的来路。

        到了教司坊,因她生得漂亮,鸨母一心想让她以后为她谋个大富贵,什么脏活累活都没让她做过,也没让寻常的男人近过她的身,权当是当金贵的小姐养大的,后来及笄后恰巧遇到了裴宣,后者出大价钱将她买了下来,也就出了那下九流的地儿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话,倒是隐隐能和她这个名字的来处对得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苏思思自己,她本就是林家养大的,江氏听说那教司坊的鸨母有手段,便送了林家的“姑娘”们去学了些时日,她们也就是在那时认识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段时日她常常生病,苏思思与她投缘,便多帮扶了些,一来二去,两人就成了坊里比较要好的朋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切的事情仿佛都完美的对上了。时移世易,经历了大洪水,死于疫病和饥饿的人都不计其数,想要找到她根本不记得长相的父母似乎也成了无稽之谈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她想要知道的事一夕之间都有了答案,但似乎又在此处戛然而止了。元姝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憋闷,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。

        正胡思乱想着,外头忽地有了动静。

        是裴宣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裴宣身边得用的小厮穆瑞撑着一把玄绸伞,半扶着他进了正房。

        元姝吃了一惊,忙迎上去。见她不事钗环,穆瑞连忙垂下眼睛不敢多看地退后几步,手也松了。元姝怕裴宣是站不稳,下意识地伸手搀扶住他的手臂。

        贴得近了,元姝才闻见他大袖间沾染的淡淡酒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人饮酒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穆瑞没听见裴宣的答话,忙应了一声,道:“烦请姑娘好生照料着二爷,有什么事,着人到外院唤我一声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裴宣出身英国公府,在家中排行第二,穆瑞是打小跟着的,习惯用家里的叫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落在元姝耳中,莫名有一种她同大人居家过日子的感觉。她嗯了一声,看穆瑞转身出去了,扭过头仔细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雨淋湿。一个醉酒的人,一把伞可不见得顶用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穆瑞做事似乎还算尽心,裴宣青色的袍子上一点晕染的痕迹都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刚松了一口气,扶着的人忽地挣开了她的手,一言不发地自己坐到了桌子旁正对着她,一双眸子黝黑深邃,炯炯有神,人坐得也笔直,哪里看得出是喝醉了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忍不住疑心:或许他压根就没有醉,酒量好得很,穆瑞那般慎重,不过是因着做下人的本分和谨慎。

        却见他忽地扬声喊:“穆瑞!”

        片刻后,穆瑞低着头进来,被他吩咐去书房跑腿,取个匣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元姝一头雾水地看着,等那匣子被送过来放在桌上,裴宣又没动静了,默然地盯着匣子出神,时而皱眉,时而看看她,像个对心爱的玩具举棋不定的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扑哧一声笑了,难得觉得高高在上的大人有些可爱,背过身去吩咐人打水进来,准备给他擦脸更衣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帕子刚挨着他的脸,他就忽然闷闷地喊了一声:“姝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元姝吃了一惊,差点把帕子丢在他身上——他对她向来都是好的,只不过,还从来没喊过这么亲密的称呼。

        瞧上去真是醉了。元姝哎了一声,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话,于是将屋子里的下人遣下去,坐在他身侧的绣凳上,温和地给他一边净面一边问:“大人有什么吩咐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不是大人。”他皱了皱眉头,很不满意的样子,认真地纠正:“我是裴宣,你要记住我,我叫裴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……”元姝憋着笑,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了,你是裴宣。”她真是明智,这话要是让下人们听见了,她的指挥使大人明日恐怕没脸见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放下帕子,方才仿若被帕子使了定身术的裴宣动了,伸手将匣子拿过来打开,放到她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元姝不解地去看,发现是一些扬州城的地契、田契和铺子,以及这小院里所有买来的下人的身契。其中一个铺面他们上回出去她还看到过,是个绸缎铺子,坐落在最繁华的街道,生意很是不错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心中一跳,看着他:“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裴宣垂下眼睑,看上去有些丧气,但肩膀仍旧挺拔笔直,慢慢地开口:“我要回京城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要回京城,却留给她这么多扬州的东西,所以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打算带我一起回京城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京城很危险……带你回去,我怕你会受伤……”他一脸认真地想了想,将那匣子又推得近了些:“周嬷嬷是高家的人,我要是不在,你管不了她。其他人,你有身契在手,不必害怕……铺子的事,我把康管事留下来帮你打理,你不用花什么心思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这番话的时候,倒是条理清晰,一桩桩一件件都考虑得周到。

        元姝心里头直发酸,明知道不该恼怒,明知道这些东西已经够她几辈子吃穿不愁,但还是忍不住生怨。

        京城物华天宝,万朝来贡,哪里就像他说得那么危险了?他不过是不想带她这么个见不得光的人物回去罢了!

        给她购置了这些田产铺面,总归也是他的人看着,若是日后他还有来扬州的机会,她就还是他的外宅,若是没有机会了,权当是丢了些财物宽济贫民,反正这些钱对他,对英国公府不过九牛一毛,不值一提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元姝觉得很委屈。明明都说她是他花了大力气从教司坊赎出来的,明明在她的记忆力他曾那么温柔缱绻过,怎么她就忽然成了他随随便便就能扔在扬州的人了?

        可喝醉了酒的裴宣表现得比她还委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垂着头,低低道:“日后……你若是想嫁人……写信到了京都,我为你相看相看……也无妨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元姝瞪大了眼睛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半晌,气得将桌上的帕子拾起来丢进了水盆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如此,你当时为何要赎我出来?”元姝冷冷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简直想不通,世界上竟有大方至此的男人,肯许他的外宅另嫁他人,还放言要为她相看!

        裴宣看了她一眼,蹙着眉头慢吞吞地道:“是我一厢情愿。我想去哪里都带着你……可你讨厌我……我不想让你再讨厌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她何时讨厌他了?

        元姝愣了愣,有些疑窦:“我,我怎么讨厌你了?你说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裴宣揉了揉脸,像是在回忆:“你每次见到我,都躲得远远的;你常和你的密友说,我是冷血无情之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元姝眨了眨眼。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,她怎么不记得?失去记忆之前吗?那以前的她还挺大胆,一个教司坊的娼优,竟敢到处说锦衣卫指挥使的坏话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些我都不记得,不算。你这是拿陈年旧事压我。”元姝理直气壮,鼓着脸看他,心情却好了一点,“还有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闻言,裴宣牵过她的手,温暖而干燥的手指慢慢地揉捏着她的小指,像是在把玩,又像是在掩饰局促,缓缓道:“你说你是我的人,可你根本不在乎,我身边会不会进旁的女子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一股热气自他揉捏之处向上蒸腾涌动,元姝迟缓地想了好一会儿,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她笑得眉眼弯弯,看着他脸上几乎要具象化的委屈,细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。

        听人说,喝醉酒的人第二日是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想了想,头一次主动地伸出手,环住了他的腰身,滚烫的脸颊在他胸口处蹭了蹭,小声道:“裴宣,我不讨厌你,真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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