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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一章 庞然大物


  “你们怨我们有什么意义?你们做事是在办公差,我们做事也是在办公差。甚至于,怨多了,还气坏了自己的心窍……但有一事,我是不吐不快……你们想过没有,你们的怨是从哪来的?”

  詹仲达迎着盐警们要杀人的目光,淡淡道,

  “其一。我们都是在办公差,你们怨烦,我们这些办公室走出来的佐治员成天跟着你们跑,难道就不怨烦嘛?可我们有一百块银元的外勤津贴……你们没有,你们只有一句‘保境安民’。

  暴雨天,二十号人死了四个,重伤一个……如此危险,这么辛苦,还被人限制,却一角钱的津贴都没得多……这怨不到我们头上吧?这是你们的上峰不作为!”

  常英默然着,未发津贴,这确是他的疏忽。他不出声,其他盐警纵然心里感觉不对劲,也不好开口骂回去的,只能哥几个嘟嚷嚷几句。

  詹仲达的语气越发放肆了,

  “其二。我在你们这跳了这么久,你们个个拿枪,我又是个文弱书生,  万一你们来个匹夫之怒,血溅五步……”

  他看了眼常英,  神色极为认真,  “难道我不怕嘛?”

  常英不答。

  他扭头再看刘建虎,  声音高了一寸,“我不怕嘛?”

  刘建虎也不答。

  又看冯成贵,  声音再高一寸,“我不怕嘛?”

  冯成贵还不答。

  最后不知为何,詹仲达看了眼吴青,  “我真不怕嘛?”

  他没等吴青作出反应,轻笑一声,“我是真不怕呀!不全是因为有常副官撑腰,更是因为,  我没家人的。”

  詹仲达好像还很得意,

  “父母俱亡,不曾娶妻,  不曾生子,  毫无负担。你们就不一样了,除去几个小年轻,大部分人到到中年,  上有老下有小,  一家子人等着自己去养活。

  先不说揍了我们佐治员,  常副官可能会施压,扒了你们差服,一家人衣食无靠。

  偏偏你们自己除了会打,  没别的本事。到了社会上去,就算去卖命,一个月都赚不到几块钱。

  只有缉私二队这里,  也是卖命,但一个月能有大几十块银元,  所以队长叫你们忍,你们就要忍,队长叫你们雨天办差,你们就得雨天办差。吃人饭,  办人事嘛,  要是不办,  就没这碗饭吃了。

  你们本可以消极怠工,  无声对抗,但你们队长好像心里装着黎民百姓,就装不下你们这帮兄弟了?这就是你们怨气来源的第二个方面……”

  詹仲达斩钉截铁,“你们上峰之恶!”

  颠倒黑白,玩弄是非,文人最擅长之事,道理不一定经得起细究推敲,但这当头,只要进了人耳朵,歪理也是理,能挑拨几分,就挑拨几分。

  势就是这样一点点撩拨起来的。

  这是詹仲达的想法,也没错,此时已经有几个盐警看常英的眼神不对劲了。

  但更多的盐警是高声的污言秽语怒斥了过去,

  “戳你娘啊,少在这信口雌黄,你们办的癞事,还想往我们队长头上扣屎盆子?做梦!”

  “别听他们废话了,早看他们不顺眼了,揍他们!”

  “就是,弄他娘的。”

  夹在盐警中,吴青也义愤填膺的怒骂了几句。但暗自里,没有表面上的怒目,而是相当冷静思索。觉得这詹仲达说这一番话,绝不是和之前一样的单纯嘴贱,恐怕还有后续。

  事态在一名盐警拔出手枪后升级。

  咵一声轻微的扣动小击锤的声音,在喧闹的人群中,却显得那么清晰。

  脾气暴躁的冯成贵,  抬枪指着詹仲达,  他还没说话。

  早有准备的佐治员们,却也一个个从腰间掏出了手枪。

  盐警们一看,这还得了,立刻刷刷刷回以接连举起的枪口。

  虽然有几名佐治员看着盐警方从前排人腋下,  肩上,  腰侧挤出来的,密集的,黑洞洞的枪口。

  额头上冷汗直冒,拿枪的手也是抖个不停,但没一个放下了枪。

  也不知道常副官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。

  区区三人宽的木地板走廊上,两方人马间隔不到一米,二十多支枪。

  这么窄的地方,这么近的距离,这么多的枪。

  无论是偏文弱的佐治员们,还是个人实力强悍的盐警们,都不可能躲得开子弹。

  枪械这种东西就是这么霸道,一块铁,几块铜,一小撮火药,轻松抹平一个武师几十年的努力。

  这也意味着,一但有人开枪,走廊上活不下去几个人。

  吴青心里一抽,下意识想找个遮护的地方,但卡在盐警之中,是不好后退避让的,只好按捺住心思。

  走廊尾段,正在探头探脑,看着走廊里状况的老医生和林英娘两人吓得尖叫一声,退回到房间里去。

  记者沈义民被吴青告诫一番后放走了,但老医生本就是这个家的主人,林英娘暂时无处可去。便都留在了这里。

  还好双方领头的都没有火并的意思。

  常英冷冷瞥了詹仲达一眼,反倒更凸显詹仲达的镇定,或者说,有恃无恐。

  詹仲达是佐治员中唯一一个没掏枪的,他双手负在身后,浑身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上,狼狈,却自有一番气度,无视常英眼中的冷意,朗朗开口,

  “我还没说完。你们怨气来源之其三。

  便是你们盐警,本来有一些特权,嗯,为了办案之便利嘛,无可厚非。而且你们也是卖命的活,光给钱不太够的,有点特权,情理之中。但我们佐治员来了之后,这些个特权,你们是一个都不敢用。

  何以我们佐治员,监视你们,咄咄逼人;你们办差,唯唯诺诺?为何?

  因为我们背后是常副官,你们背后是你们缉私二队队长,是榷运局局长!

  我们的上峰有能耐,你们的上峰没能耐,就这么简单!”

  说着,詹仲达伸出了三根手指,“上峰之不作为,上峰之恶,上峰之无能,这三样,才是你们过去一周,被我们佐治员,死死压制的根本原因!

  而且可预见的,往后去,你们的上峰不会变,你们的处境也不会变。不会有特权;不能有脾气;你们就还会和这次案件一样,每出一次外勤,就有二成的伤亡,你们的的家人就有二成的概率,衣食无靠。”

  “你们他妈的……”

  詹仲达哈哈大笑,

  “可太可悲了。”

 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,凝固,压抑。

  盐警群中的吴青,矮了矮身子,试图在即将到枪战中,减少自己受击的可能。

  就在冯成贵忍不住扣下扳机之前,詹仲达一耸肩膀,

  “但我有个主意,能让你们不再这么可悲。”

  当然没有人会去问他“什么办法”,但确实缓和了气氛,人群中的几名盐警,之前明显被说动了,此时枪口下压了一点。

  吴青眼尖,看到了。由此情绪莫名。

  詹仲达也看到了,自信开口,

  “既然你们的上峰,这么不作为,这么恶,这么无能,干嘛不转投到我们这来?我们常副官想作为,心善发津贴,很能耐不说,还求贤若渴!”

  一周的情绪调动,一周的压制,一周的你来我往,在此刻,图穷匕见。

  冯成贵不听这话,眼一瞪,反问道,“常副官?他凭什么,嫌自己垮得不够快嘛?”

  他这一问有讲究,谁都知道管春武最忌讳手底下人乱插手,军务就军务,政务就政务。

  派几个低级的佐治员敲打敲打,就完了,直接挖墙角,那可是犯了忌讳了,尤其对副官这种权势地位全凭主管恩宠的职位来说,更是如此。

  就好像冯成贵说的,“嫌自己垮得不够快嘛?”

  詹仲达笑了,好不畅快,从怀里掏出一个防水的牛皮纸袋,展开,有条不紊的扯开封口白棉绳,扯出来黄纸黑字的文件。

  “镇守使令……”

  詹仲达念出了声,

  “有关常副官督促成立,榷运局以及缉私二队铨叙科事宜。”

  吴青眉头紧紧锁起;常英,冯成贵大惊失色;刘建虎神色黯淡;几名吴青叫不上名字的盐警有点眉飞色舞。

  众盐警脸色各异,各自精彩,精彩纷呈,一副众生相!

  …………

  时间往前稍稍,到榷运局局长,天柱观高功席玄月来到镇守使公署,找到常副官之时。

  寒暄的话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就已经说完,进了办公室。

  席玄月在常副官的招呼下落座,一名道童在沙发边上站着。

  常副官自己慢慢度步到办公桌前,上面两个牛皮纸袋,一盒烟,一盒火柴,悠悠然拿起桌上的烟盒。

  没管常副官的装腔作势,席玄月冷眸一闪,正要开门见山。

  常副官手一丢,铝制烟盒砸在办公桌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响,重合着常副官拍脑门的声音,强行打断了席玄月还没出口的话,

  “瞧我这记性,真是提笔忘字了,不是为了拿烟。”

  说着,常副官好似不知的席玄月的来意一般,捡着两个牛皮纸袋中的一个,转身,用的是招待好朋友的语气,手一递,嘴角含笑。

  “席局长的来意我清楚,先别急着针尖对麦芒,这玩意您先看看?”

  席玄月本不想接,来着就是为了来争口气的,直接了当就行,可常副官的下一句话,改变了她的主意,

  “席局长最好先看看,我往您榷运局缉私二队安插佐治员的底气一半在这里。”

  常副官轻轻晃着牛皮纸袋,往席玄月的方向送风。

  席玄月眸光一沉,伸手接过,牛皮纸袋的白棉绳没捆,席玄月纤指一翻,就把厚厚一沓文件纸从牛皮纸袋中拽出了个头,席玄月拿眼一瞥,当头第一行字,就让她心底一沉。

  “有关天柱观及榷运局投资状况一览……”

  常副官的的话不紧不慢,仿佛有线广播中播报广告的播音员,

  “先不提榷运局盐税收入之重要,单说官职,整个南余道内,一署总长为简任大员的,仅有两家,一是道尹公署道尹,道尹为南余道内二十余县,八千文官(包含低级文官,后世称呼编制内,全都算上)之首,更是南余道六百万百姓之父母官,其重要性不必啰嗦。

  推而及之,南余道内另一简任大员,榷运局局长,总辖盐务与玄秘之事务,其权利之重,地位之高,管将军之寄予期盼之殷切,可想而知。这乃是政治之要。

  南余道过去五年,平均每年税入五百多万块银元,盐税占比约为两百九十多万。从民国初年至今,光余江县,不算南余道其他县,新增纺织、制碱、洋灯、火柴、石磨火磨面粉等等各类工厂共上百家,其中天柱观参与生产或注资的工厂为七十四家。

  从民国初年至今,余江县,新办卫生院,诊所,诊堂,药店,医院等等各类卫生单位三十余家,其中有二十余家有天柱观派遣的管事。

  半个余江的百姓,恐怕都在你们天柱观的辐射之下。此乃财政民生之要。”

  席玄月辩驳道,“盐税税收,我榷运局可是全上缴至镇守使公署的,至于注资的工厂单位多,难道你们常家就少了?你地方乡绅能注,我天柱观就注不得?”

  “嗯,我知道,我知道,先听我说完。”常副官敷衍的点点头,继续道,

  “政治之要,使得没哪个官署能管你们。宽裕的财政状况,又让你们买枪买炮太简单了。天柱观在每家注资的工厂,或设立保安队,或学习泰西人设立武装办事处,又或是干脆就叫武装警卫,林林总总合计超过两千持枪……

  额,就叫“兵”吧,更不用说榷运局缉私二队此等精锐,虽只有六十余人,但又是练气士,又是武林高手,且久经战阵考验,不说个个以一当十,当八,只是当五,当三总是有的。这又便可以算是两三百人……呵呵,尖刀营啊。

  偏偏榷运局任免升迁官员,全然不经过铨叙局,而是自行掌控局内铨叙之职,换而言之,无论是普通盐警的缉私一队,还是堪称精锐,屡屡斩获玄秘大案的缉私二队,都被榷运局完全掌握,说一声乃是你们榷运局的忠狗,完全不为过。

  天柱观几乎与榷运局一体……”

  啪啪啪啪。

  一时寂静的办公室内响起热烈的鼓掌声。

  是常副官,他啧啧不停,

  “不得不赞叹一句,你们榷运局,横跨军政商三界,自成王国,可真是……”

  他的语气却随着手掌的拍动,一点点转冷,

  “庞然大物!”

  独裁军政府下的自成王国、庞然大物。常副官的心思,昭然若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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