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4、你啊，很矛盾
演习完毕，很快就到了国庆，等一过国庆，一年的专业训练即告结束。全师直部队迎来了步兵共同科目的冬训工作。再接着，就是老兵复员，新兵入役。
漫长的冬天很长，但菜地班的大白菜却等不了这许久。指导员送来的种子非常不错，耐寒耐旱，长势喜人。菜地班的日子虽然仍旧过得紧凑，但比起老郭那一段时间的补训来说，已经非常的轻松惬意。
等到了国庆那天，马德明送来了一张嘉奖令和一个三等功奖章。这是表彰三班在红蓝军对抗演习时俘虏红军侦察连连长的战功。三班由此荣获集体三等功，副班长赵泽获得个人三等功。
除此之外，老马还从师直大院的服务社带了几个熟菜和一瓶酒，几人坐在院子外的大树下一边吃一边感受秋天带来的萧瑟。马德明一个人喝了半斤，一边喝一边掉眼泪。
“郭从军的一等功上级军区批了，指导员亲自把他的军功章送回了你们班长的老家。不去不知道，原来郭从军从小就是他母亲带大的，家里穷得连口井都没有……黄土高坡上，那种隔着一条沟就得绕几十里路的穷乡僻壤，你们知道吗？”
几人点头。
老马摸了一把眼泪，接着道：“那地方最值钱的啊，就是盛水的窖了。指导员去的时候，老人家一个人在那地里刨，一双手都是厚厚的茧。见了指导员，还说要挖口窖等他儿子回来娶媳妇……”
赵泽听着听着，脑海里便有了画面。
他曾经不知道中国那么大，还有那么穷的地方。也从来不知道，有些地方穷地甚至连水都喝不上。后来读了书，老师总说山区啊，穷困啊，其实都没什么深刻印象。直到他坐上了飞机，一路俯视着祖国的大西北，他才意识到，那些沟沟壑壑、黄土满地，不长青草的地方，都住着一家一家，一户一户的人。
而他的班长，就出自这样的环境，这样的人家。他家甚至比疆南公路旁那些用泥堆砌而起的房子好不到哪去。
可就是这样的地方，它们也都属于自己的国家。生活在这样的穷地方的人，他依然也有一颗爱国爱家的心。
赵泽越来越讨厌那句话——“我是当兵的”。
因为是当兵的，所以在洪水面前，他们顾不上吃一口热的，手拉手往能要他们命的水里跳。因为这个身份，所以那板寸头把身上的救生衣脱下来丢给了赵泽，自己却被吞没……
班长老郭，干脆名字就叫郭从军，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生下来是为了什么一样。
难到因为是当兵的，所以命不值钱！？所以可以为了别人而随便牺牲！？可以丢下家里的老娘，甘心情愿地往刀尖上撞！？
就是因为穿了一身和别人不一样的衣服？
赵泽低下了头，摩挲着自己身上的八一纽扣。
马德明举起了杯子，“算来算去，我是第二次和你们喝酒了……赵泽，你的三等功的喜报我寄给谁？”
赵泽愣了愣，抬起了头来。
老马瞧了瞧老广，又瞧了瞧表哥，最后问赵泽：“他们都不知道？”
“知道什么？”老广问。
老马定了定神，一脸该不该说的表情。赵泽摆了摆手，自己说到：“也没什么。我是孤儿。”
“孤儿！？”两人瞬时惊了。他们从来没有听赵泽说起过这档子事。只知道他能来当兵，全是他舅托的关系。当初赵泽开玩笑和他们说退役后要去干什么。赵泽说要去接他老爸的班，去铁路边挥舞十字镐。
赵泽勉强笑了笑，“我爸在我十四岁的时候，因为心梗就去世了。我妈……前年洪水……我本来也没了……是个当兵的救了我。我啊，就不记得那当兵的长什么样子。只记得那个板寸头，在水里漂……他说的是四川话，我想，他该是个四川人吧……”
赵泽说起这些，就像说起别人家的事。
老马坐得近，伸出一只手来，揽住了赵泽的肩膀，“多大事呢！你家里还有舅舅……”
“是！”赵泽点了点头，“就寄给我舅舅吧，他是八四年老兵，可他还没见过三等功奖章呢！他说他当年想跟着部队去前线，还写过血书，结果没去成……后来听回来的战友说前线的惨烈，还庆幸自己捡回来了一条小命……他每次跟我说这个事的时候啊，表情就后悔。我知道他是想去的，不是为了什么家啊，国啊，他就是想他的战友了……”
一席话，把在座的几人都干沉默了。连一向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老马，也只剩下了聆听的份。
几人默默地喝完了一瓶酒，邱实和老广有些不胜酒力，在那迷糊。
老马站起了身。
“赵泽！我现在终于知道你新兵连为什么那么混了！”他迷着双眼，脸上笑得莫测高深。
赵泽抬起头，老马道：“你啊！明明胸怀朝阳，却努力地不想让自己成为你嘴里的那些‘他们’。你读的书多，可能你认为的价值和‘他们’所认为的价值潜移默化地在你心里激荡、剧烈地冲突。胡永山你还记得吗？你的新兵营长，他那时说你不可能是个逃兵，现在我总算知道他对你的信心来自哪里了！”
老马摇摇晃晃地拉着赵泽，立在那，看着远处的黑暗。
“你很幸运，你活在了‘他们’的希望和寄托里。你舅舅把你送进部队，是为了能得到你寄给他的三等功。那沉浮在浊浪里的板寸头，他用命来救你，是希望你能替他和‘他们’好好地活下去！还有你的郭班长，他活着的时候，无时无刻不想把孙笑生踩在脚底下……但可是如果他们但凡还有的选择，他们一定想要自己来完成他们的心愿，只不过这世界太残酷，不愿多给他们时间，只好替‘他们’找到那么一个能替他们完成心愿的人。而你，内心不想成为他们的替代品，但你的思想在潜移默化中，已经认为自己是他们最好的接班人。你不承认，你很抗拒，但这个事，已经快要板上钉钉了……”
马德明拍了拍赵泽的肩膀，“种完了大白菜，回来吧！李昭明年要考军校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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